我记得,大约10年以前,全球最大的香蕉公司“Chiquita International”曾经宣布要为香蕉添点新意思,推出一系列会带了其他口味的新品种香蕉。比如说一根外表平平无奇的普通香蕉,吃进嘴里却发现它竟然很魔幻地有着士多啤梨的味道。不知怎的,后来这事就好像没了下文似的,我始终不曾在市面上见过这些魔幻香蕉。
大概是反应不佳,所以未曾成气候?我还记得,这家公司的老总又曾向记者保证,说这些香蕉绝对不用基因改造技术,是他家独门秘方的产物,大家可以放心享受。可当时我就猜疑,这是真的吗?它真没用上基因技术?真的能够安全食用?因为这家公司的历史并不清白,因为它的前身正是“联合水果公司”。
君子不可与交
两个月前,哥伦比亚文学巨擘马奎斯辞世,全球致哀,媒体上一片感恩惋惜。但也有少数人置疑他的道德立场(尤其是中国大陆和美国一些右倾的自由派圈子),因为他这么有名的文豪,居然“不问是非”地跑去支持古巴的卡斯特罗,且引为终身好友,这难道不是人格瑕疵?卡斯特罗,一个共产主义的信徒,一个执政了几十年的独裁者,在这些人眼中,自是坏蛋典范,君子不可与交。我想,这些朋友可能不知道卡斯特罗和古巴革命对马奎斯那一代人的意义,不清楚他曾在卡斯特罗身上看见过的希望。
要弄明白这个意义与希望,就必须从香蕉说起。因为《百年孤寂》里头那座历经百年沧桑的虚构市镇“马孔多”(Macondo),原是马奎斯老家附近一个真实存在过香蕉园的名字。
马奎斯死后,就和其他人一样,我也多次述及其小说技艺之“魔幻”。可我还没来得及谈他的“写实”,例如《百年孤寂》第15章里头那场“香蕉屠杀”,当过多年调查记者的马奎斯便以一种非常实在的笔法,重现了当年史实的细节(是的,‘香蕉屠杀’是个真事,发生在1928年12月6日)。
掌握整个政府建制
大概的背景是这样的:“联合水果公司”控制了全哥伦比亚最重要的产业———香蕉种植,也收买和掌握了整个政府建制。政经两方面的垄断,自然置工人于一个非常不利的境地。长期以来,工人们没有周休假日,宿舍也没有卫生设施,医疗服务不足,工作环境恶劣。更可笑的,就如马奎斯所言:工人们说“公司未曾真正发薪,却以临时购物券代替,大家只能持券向公司粮食部购买维珍尼亚火腿”。书中的一个角色解释‘购物券制度’是为了资助公司的水果船货运输利润;他说,要是粮食部的货物不给他们运输,船只就会空着由新奥尔良开到香蕉港埠而损失利润;他说了这样的真话,因而坐牢”。
备受压迫的工人只好开始反抗。一开始,他们还试着走法律途径,把公司告上法庭。然而,“那边会变把戏的律师证明,香蕉公司底下一向没有工人,现在没有,将来也没有,因为他们只是被临时请来打工的,所以这一切请愿无效,于是,购买维珍尼亚火腿的事,医什么病都只用一种万灵丹,以及圣诞节才有临时厕所的事都变成了瞎说,法庭郑重宣布那些工人根本不存在”。
然后,大罢工爆发了。然后,带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军队来了。一开始,群众不相信军人会开枪镇压,犹自兴高采烈地聚集广场,还喝着饮料吃着炸饼。所以当机枪扫射,第一轮子弹密集打至,大家也还不喊叫不逃亡,“只当机枪发射的是胶囊而不是子弹似的”。最后,不可能的事件结束,尖叫声静止,疯狂的逃生失效,只剩一片“空空的广场”,“数不清的男女与儿童的尸体,像废弃的香蕉一般即将被扔到海里”。
没有任何屠杀记载
这桩惨案发生的时候,马奎斯才一岁多一点,但他后来却将它的记忆当成自己的使命,由它界定了此后一生做人的道德原点,固执得就像他笔下的角色席根铎(JoséArcadio Segundo)。因为假装死尸而幸存的席根铎,在一天之后回到马孔多,在一个女邻居家中梳洗过后,坐下来喝了杯咖啡。“‘他们必定有3000人。’他喃喃地说。‘什么?’‘死去的人,’他加以说明。‘在广场上的人大概都死光了。’女人以同情的眼光打量他。‘这儿没有任何人死亡,’她说。‘从你的叔公那个时代以来,马孔多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呀。’在席根铎返抵家门之前曾在3个厨房逗留过,他们都说‘没有人死亡’这句话。他再走过车站的小广场,看见卖油炸饼的摊位迭在一起,却看不出有过大屠杀的痕迹”。
渐渐地,老去的席根铎就像陷入“鬼魅世界”似的,反覆呢喃“车站的3408人,全都死光了。”没有人相信他,因为历史课本根本没有任何关于这场屠杀的记载。他向家中晚辈述说自己的见证,但晚辈长大之后却发现每一个人的认识都和他的说法相反,以至于“大家都认为他的说法是一种错觉”。直到他睁着眼睛扑倒在桌上之前,席根铎仍然要留下这么一句遗言:“永远别忘了有3000多人,他们被扔到大海里去了”。
上世纪80年代,我初读《百年孤寂》,还以为这一段也是魔幻。过了八九,我才愈来愈能明白,它是写实;只不过现实过于魔幻,使得写实看似虚构。现代中国文学深受马奎斯影响,一部《百年孤寂》教出了无数徒子徒孙;然而非常无奈,能像他这样去写实一场不曾存在的屠杀的,又有几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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