学术研究,既然是人类活动的产物,则难免存在主观因素。故此,宣称自己是绝对客观的研究立场,是可以被质疑的。
例如,西方的东方学,乃至战后在美国崛起的区域研究,都曾以科学之名,行非科学之实,他们的论述充满着各种对他者的刻板印象、偏见。爱德华萨伊德(Edward Said)对东方学传统的研究与批判,可以论证本文开头的观点。
就此意义而言,30年代在马新发轫的“南洋研究”,也不能例外地,有着其主观上的限制(从另一个角度看,也可以是其特色,也许这就是所谓的“本土性”?)。而他们的研究,究竟是否也如东方学般,对异己充斥错误认知,就有待学界的进一步研究了。
廖文辉的《马新史学80年———从“南洋研究”到“华人研究”(1930-2009)》这本书,并不回答前述提到的,南洋研究的学术意识形态的问题。这本书的主要问题意识是:到底马新有没有其本身的学术传统?若有,它又是经过了什么历史演变?
梳理马新史学传统
本书很好地梳理了马新史学传统,并指出了其源自中国的渊源。按廖氏的观点,30年代马新南洋研究的历史,可追溯至19世纪中国的边疆史地研究,当时中国面临外患压境,对域外史地的了解就变成相当重要。
20世纪初期,边疆史地研究延伸出中外交通史研究,研究重点是边疆诸国,如蒙元、西域、中亚、印度等,对南洋地区少有关注。
马新南洋研究分两类
1920年代,中国开始出现一批以南洋作为研究重点的学者与机构,如北京的何海鸣,主编《侨务旬刊》。另一方面,在南方,1927年暨南大学的南洋文化教育事业部,也编印了不少的南洋研究刊物与丛书。
马新的南洋研究,主要源自下南洋的南派学者。廖指出,这可分两类,一类是报人,30年代初,他们在各自的报刊杂志等,推动普及化南洋研究的工作。此时适逢马华文学提倡“南洋色彩”时期。另一类则是学者,如许云樵、姚楠、张礼千等人,他们起初借用报刊平台,编辑南洋研究刊物,后来在40年代创立中国南洋研究学会,并出版《南洋学报》。
无法排除政治因素
马新南洋研究的发轫,无法排除其政治因素。廖就指出,南洋学人组织南洋学会与出版《南洋学报》,其目的就是要“将研究成果呈现出来,以为中国政府制定侨务政策的参考。”另一方面,也是希望能够在南洋知识的建构,与殖民者作一竞争。
这样的研究动机,让人好奇:他们的研究,跟西方的东方学比较起来———两者在范围上算是区域研究,从历史、文学、艺术、宗教、地理、习俗等,无所不包———会有何不同?西方对东方的再现,是以二元结构凸显出西方的进步、富裕,东方的堕落与野蛮。马新的南洋研究,会否也有这样的问题?
可惜,正如上所言,这不是廖所关注的问题。尽管书中辟出专章探讨南洋学人,如刘士木、许云樵、张礼千、姚楠、叶华芬等人,但内容性质倾向于介绍多于分析,倾向于资料整理多于挖掘问题,并无法做到整理与分析并重。
南洋研究变成华人研究
无论如何,廖提出了非常有见地的看法:南洋研究在经过二战后,也无可免于独立浪潮的冲击,学人的国家认同从中国转向在地,其身份从华侨变成华人。随着国家独立,无论新马,华语社群都面对极大的文化挑战,此局面大大地改变了南洋研究的内容。
从70年代开始,南洋研究渐渐地变成了华人研究,并在80年代正式确立了华人研究的主流位置。因为此时学术研究的任务,更重要在于捍卫华人权益,故突出族群本位的研究倾向,取代了广泛的区域观念。
这种研究趋势的转变,除了与国家政治演变有关,另有其他因素。老一辈学人的老化、离世,使得南洋研究断层。此外,学科本身的内在消耗也是其中一个因素,例如注重于依据中国古代文献进行南洋地名考辨的研究,在耗尽所能消耗的资料后,难免需要另觅出路。
南大关闭断绝历史系传统
更为关键的是,南大在80年代关闭了,这也意味着马新唯一华文源流的历史系传统断绝了,迫使中文史学传统必须交由各大专院校中文系生承担。
廖同时也反思了华人研究时期的几个问题:一、形成一种只知有族不知有国的局面;二、华人研究由中文系与社会科学培育的学人主导,史学在这方面的功能无法彰显,例如史料整理工作有待加强;三、宏篇巨构与专书成果略显不足。
作者这方面的反思,无疑是本书的亮眼之处。
海外华人定义需有新认知
针对此书,我想要提一些自己的想法。作者在分析“从南洋研究转向华人研究”这个问题时,只集中分析国内的影响因素,而忽略了当时的国际格局。我的疑问是,在70、80年代冷战背景下,有没有这样的可能:中国与台湾为了争取华侨华人的支持,大力发展相关学科,使得华人研究成为国际显学,进而影响马新研究的潮流?
其次,本书立场是以马新为本位而出发的,但令人疑惑的是,何以作者对“海外华人”一词竟然不加批判地接纳了?例如这句话:“所谓华人研究,其实就是海外华人研究的简称,它的研究对象主要是中港台以外有华人落脚活动的华人社群。”(p148-149)对以马新为本位的华人而言,所谓“海外华人”,正确的定义应当是指“马新以外有华人落脚活动的华人社群”,这可包括中港台、欧美等地的华侨华人。
隐含大中国本位立场
上述两种不同的诠释,彰显了“海外”一词的局限性。更进一步地说,前一个定义,其实隐含了大中国本位的立场。我想廖并非认同于大中国,但他有必要对“海外华人”一词有更自觉的认知。
马新华人研究与海外华人研究,也许在许多方面是有共通之处,乃至分享同一个起源。
但是,两者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权力关系———一种基本上由研究主体位置与意识形态所勾画出的分界线———谁是海外,谁是海内?
就此意义而言,我们再次回到本文开头的观点:学术本身,就是充满政治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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