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周粼粼的灯火亮了我们眼前的路。亮得发青。我们在长长的队伍中,被粼火包围。
你不作声,青着一张空白的脸孔。我试图从你的空白看出什么,毫无收获。我环望四周,到处都是无辜而感伤的灵魂。我们挤成一片蚁海,浪潮般涌向某些通道,在那里我将会知道你和我所属的分流。
不知道妈妈又在哪段分流呢?
也许我不该在这时候想起她,那样会更提醒我的愧疚。树欲静而风不止,妈妈在世时,我并没对她很好。那天在灵堂前,我举着香,想要向她道歉,那个念头却很快消逝了———明辨是非,是应该的吧。
我想着妈妈的脸,却拼凑不起她的轮廓,原来她留在我心里的,只有幼时她背向我出门去的影像,和她逝世前的无理取闹。那时她常常呼唤我们,然后要我们扶她起身。当我们气喘喘从楼下跑到楼上,再费尽力气抬她起身后,她便立即坐下,要我们重复一次,又或要我们离去。但过了不久,她就会再度呼唤我们,重复这无意义的事。
我讨厌这种无聊的恶作剧。你更讨厌。你说你知道她从你入门便始终不喜欢你。你说她总是把你做的菜嫌得一文不值。你说她常和左邻右里投诉你如何霸占她的儿子。
你说你绝对原谅不了,她趁你洗澡时在门外排便,等你打开门时,抓起满手的排泄物泼往你的脸。
你还有更多话想说,但脚下这奇异的输送带已将你我分隔。
我跟着指示走进闸门,望着空荡荡的三面墙,我知道等待我的,是审判。
一个声音从不知何处传出,宣读我的一生。我从来没想过,我的一生仅是一篇3000、4000字的文章。我自以为拥有数之不尽的回忆,更尽信,唯有回忆是我所有,然而对我而言,最珍贵的某些时光和事项,却不在其中。当我听见“当面指骂母亲,导致母亲郁郁而终”时,我难以置信。医生都说了,妈妈是大限已到,怎会是因为我?
我突然想要知道妈妈的行踪,我要当面问她,事实究竟如何。这时我听见:“你生平为害不多,尚可轮回,片刻后即须报到;至于你母亲,还在受罚当中,不可探访。”
“她害过什么人呢?”若说我生平最严重的罪状是导致妈妈郁郁而终,却也还可轮回,那妈妈的罪行岂不比我严重?她晚年时候胡作非为,毕竟是对我们一家而言,也没牵涉人命啊。
“她25岁丧夫,自觉无力养育6名子女而贩运毒品。经她手辗转传出的毒品共毁了312人的命途,是以必须身受鞭笞,洗净罪孽。”
我想起年幼的时候,妈妈以卖糕点为生。我的确记得她有时很害怕警察或其他陌生人,但我不知道原因。我记得每当她离开家门时,总是战战兢兢地环望四周,才步出家门。那时我常在屋内看着她逆光的背影,看不清的影像却成了她在我心中唯一清晰的画面。
眼前陡地变出一道门,我在指示下通过那门。门之后又是另一个通道。通道旁有一个魂灵。魂灵跟我说,过了这里,便是新生。我不能自主地在那通道上漂流,往前方的未知之地去。
于是我再也无法得知你的行踪,也无法了解妈妈的状况如何。
我想和你道别,也想向妈妈道谦。
但据魂灵所言,我们下一世,或再下一世,都不会再相遇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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