聂华苓的《三辈子》似乎在告诉读者,离散者并不必然与许多人所以为的都跟土地无关,反之可跟土地有密切关系,就如她对自己的家国有着深刻的爱。
“我在台湾是大陆人,在美国是中国人,在中国是华裔美国人。”———聂华苓回忆录《三辈子》
尽管不曾有过漂泊的经验,但读到这段话时,心里还是有很大的感触,忍不住在书上划线做记号。
这样一种跨国流动的漂泊经验,相信源自于19世纪中晚期,当时中国面临内忧外患,西方列强意欲瓜分中国,而清帝国统治者又残杀对求变的改革派,知识分子纷纷逃离域外。
在异域,相对于被卖的猪仔因为不认识字,无法为自己的生命体验做记录,这批知识分子透过书写,得以把这些经历与感受记载下来。当年主张变法维新的康有为逃亡到新马时,就曾留下不少怀乡诗句。
随着清帝国崩解后,中国陷入另一片混乱,历经军阀割据、抗日战争、国共内战,然后是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。在这段朝往现代化的漫长革命之旅中,有更多的知识分子、作家流寓到各个不同的国家,他们部分到了香港、新马,亦有更多的,来到了台湾,聂华苓就是当中的一位。
为台湾文坛做出贡献
聂华苓生于1925年中国湖北武汉,11岁时父亲遭到红军杀害,与弟妹由寡母抚养长大。
1948年在南京大学外文系毕业,1949年到台湾时,参与由一批自由主义者,例如胡适、雷震、殷海光等人,所创办的半月刊《自由中国》的编辑工作,负责文艺版。在聂华苓的主持下,当时台湾盛行的充满意识形态的反共文学,通通遭到投篮,改以刊登更具文学价值的作品,为台湾文坛做出重要贡献。
然而,在当时台湾,知识分子的日子并不好过。国民党的铁腕统治,言论自由的空间严重受到侵害,许多人因言入罪,例如柏杨,就曾因为一则漫画的翻译,而被判狱十年。当时,《自由中国》是台湾少数推动民主与自由的刊物,与统治者的冲突尤其更甚。最终,《自由中国》难逃被整治的下场,停刊了;当中主要灵魂人物雷震更是含冤入狱。
陷入孤立境况
聂华苓在《自由中国》的日子原本如鱼得水,自那件事发生之后,她陷入了孤立境况。
庆幸的是,在这段人生低潮时期,她遇到了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。
1963年,保罗安格尔获得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赞助,到亚洲访问作家。来到台湾时,他被聂华苓的风姿所吸引,对她一见钟情。为了亲近她,保罗安格尔盛情邀请聂华苓到美国爱荷华。次年,聂华苓接受了他的邀请,赴爱荷华,担任作家创作坊的顾问,展开新生。作家创作坊的主要对象是美国年轻作家,提供他们两年的文学创作课程,修完即可获得硕士学位。
1967年,聂华苓与安格尔另外创办国际写作计划,每年邀请外国优秀作家到爱荷华访问交流。
1971年,保罗安格尔与聂华苓共结连理,此后聂华苓长期定居于斯。
离散经验变成扎根本土
从中国出发,经过台湾,再抵达美国,聂华苓的生命有着许多曲折与苦愁。尤其是,无论在哪个地方,她都同样的被人们认为是外乡人,一如她自己的陈述:“我在台湾是大陆人,在美国是中国人,在中国是华裔美国人。”
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凉感觉呢?如果我无法被自己所选择的社会接纳--无法融入他们当中,总是被视为外人———相信会非常沮丧吧?
也许会因此而堕落下去,退出公共生活,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吧?
无法归属某一方
已故后殖民理论家爱德华萨依德也有过类似的陈述。萨依德是耶路撒冷少数的基督教家庭,后来他移居美国,成为了当地多数基督教家庭中的少数阿拉伯后裔,这种无法归属于哪一方的处境,让他无时无刻都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。
萨依德并未被这种格格不入所束缚,反而善用这种边缘位置,发出了他强而有力的声音,写就了《东方主义》的经典著作,批判西方人如何扭曲东方人的形象与身份认同。
同样的,聂华苓并没有被这种无法被归纳的处境所束缚,反而找到了一个很好发挥的位置,即“国际协作计划”。在聂华苓的协助下,爱荷华得以接待许多当代中港台重要的作家,包括了陈映真、骆以军、艾青、王安忆等等,在冷战时期因为不同的意识形态而被隔绝的两岸作家,终于有了一个交流的平台。
促进世界作家间交流
除了促成两岸三地作家的交流,聂华苓和保罗安格尔亦促进了世界其他国家作家的交流,甚至包括了一位马来西亚作家依布拉欣(Abdul Ghafar Ibrahim)(可惜我不认识这位作家)。
尤其值得注意的是,他们花费不少心思,邀请不少流放作家。“流放”是聂华苓《三辈子》回忆录的重要主题之一,占了书中不少的篇幅,记载她与这些流放作家的互动与情感。
例如,聂华苓曾接待过一位非洲小说家海德(Bessie Head)。海德的母亲是南非白人,因为与黑人有染,而被囚禁在精神病院里。
1937年海德在精神病院出生,她关注的是性别歧视、种族歧视的课题。
聂华苓的《三辈子》书背有段话,特别值得玩味:“我是一棵树。根在大陆。干在台湾。枝叶在爱荷华。”
一般而言,“流放”或“离散”的象征符号,是“鸟”或其他漂流无根之物,但是聂华苓的离散经验的象征,却是一棵树———这往往是扎根本土的意象。
聂华苓似乎在告诉我们,离散者并不必然与许多人所以为的,都跟土地无关,反之,他们亦可以跟土地有密切关系。一如她所接待的许多流放作家,恰也是对自己的家国有着深刻的爱。
↧